在推进生态文明建设、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国家战略指引下，深入推进森林可持续经营、精准提升森林质量已成为我国林草事业高质量发展的核心方向，更是落实“双碳”目标、筑牢国家生态安全屏障的关键举措。国家林草局近期在全国森林可持续经营试点总结现场交流会上明确提出，要坚持统筹谋划，一体推动科学保护、系统治理与合理利用，注重生物多样性保护，推动全面释放森林生态系统多功能价值。这一工作导向，既锚定了我国生态建设的核心目标，也与《波恩挑战》《全球生物多样性框架》等全球生态治理共识同频共振，为全球森林保护与管理贡献中国方案。

世界自然基金会（WWF）是全球领先的环保机构之一，也是1980年首家受邀来华开展保护工作的国际非政府组织。40余年来，WWF深耕中国，与政府、科研机构及多方伙伴在林业等重点领域开展长期合作，持续推进生物多样性保护与可持续发展目标的协同实现。WWF依托全球合作与本土实践经验，敏锐洞察到森林恢复的核心要义：不能仅追求“绿量”的增长，更要保障“生态质量”的系统性提升，积极为中国林业高质量发展和全球生态治理贡献力量。

自20世纪50年代我国启动大规模国土绿化工程以来，全国森林面积已由8000多万公顷增至2025年的2.27亿公顷，人工林面积跃居世界首位。

但不容忽视的是，大面积纯林普遍存在结构单一、生态稳定性不高等问题。对此，WWF北京代表处副总干事周非指出：“作为陆地生物多样性的关键承载系统，森林在中国林业发展中正被赋予更加综合的功能内涵，森林经营也正在向系统统筹生物多样性保护及多重生态系统服务的方向转型。”而这场转型的关键试验场，便选在了华北太行山—燕山山脉。

跨学科设计的实践蓝图

太行山这片横跨北京、河北、山西三省市的山脉，犹如一条绿色巨龙蜿蜒起伏。这里是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关键战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褐马鸡在这里集群繁殖，濒危物种原麝在林间穿梭，中国特有的豹亚种华北豹近半数栖息于此，也是生态环境部在COP15上明确的生物多样性保护优先区域。

赤狐 ©山西省五台山国有林管理局门限石林场

猞猁 ©河北省塞罕坝机械林场

项目前期的科学评估表明，太行山—燕山区域存在着大面积落叶松与油松纯林，其林下植被覆盖度较低。尤为关键的是，该区域在管理上呈现出明显的空间差异：保护区内实施严格保护，而保护区外仍延续传统经营模式，二者之间尚未形成有效的协同机制，导致保护与可持续利用之间存在脱节。针对这一状况，WWF北京代表处北京区域项目主任李叶青在项目启动阶段的专家研讨中强调：“当前该区域森林可持续管理面临的关键挑战，并非在于论证保护的必要性，而是迫切需要探索如何将生物多样性保护目标科学、系统地纳入区域森林经营体系，实现生态保护与可持续利用的协同推进。”

解决太行山—燕山的生态困境，需要打破“各自为战”的壁垒。2022年，在国家林草局的指导下，WWF联合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资源信息研究所等单位组建了一支“跨学科、跨部门、跨利益相关方”的项目团队，启动国内首个将生物多样性保护特别是野生动物保护深度融入森林经营的实践项目。

样方设置 ©山西省太行山国有林管理局禅堂寺林场

“传统的生物多样性保护，主要依靠保护区来实现。保护区外森林的生物多样性尤其是野生动物很少得到关注 ”中国林科院资源信息研究所研究员雷相东强调，“我们项目的核心初衷，是在传承传统林业合理内核的基础上，进一步强化生物多样性保护，通过优化经营模式、细化技术标准，提升野生动物生境，让森林生态系统的多样性、完整性、稳定性与持续性得到更好保障，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项目团队在技术统筹与协作机制设计上形成合力，构建了“三层协作机制”：

在政策指导方面，与国家林草局合作，将项目实践与森林经营相关政策修订衔接，确保技术成果能纳入行业标准。

在技术支撑方面，整合森林经理学、保护生物学、社会学、生态学专家力量，组建专家支撑平台，为项目提供科学方案。

在落地执行方面，与河北省塞罕坝机械林场、河北省木兰围场国有林场、山西省太行山国有林管理局禅堂寺林场、山西省五台山国有林管理局门限石林场、山西省中条山国有林管理局中村林场共5个试点林场合作，通过系统化培训与实践指导，提升林场职工和社区居民在生物多样性保护与森林可持续经营方面的专业能力和意识，培育其成为保护和经营的“一线力量”。

基线调查与科学诊断驱动的精准方案

在塞罕坝机械林场北曼甸分场办公室里，悬挂着一张“塞罕坝林场项目区森林经营措施布局图”，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着基线调查设计、生物多样性提升不同措施实施区。这是项目团队为每片林地定制的“生态处方”，而处方的依据，来自新的“基线评估和诊断”。

“要做好森林经营，首先得摸清生态基底。”雷相东介绍，专家团队采用创新的调查方法，开展全方位“森林体检”，这一做法严格遵循国家林草局“重视生境调查评估，夯实数据基础”的要求：

各试点林场按照统一方法学自主开展标准化调查，组建由技术骨干、社区志愿者组成的调查队伍，通过专业培训确保调查数据的科学性与规范性。

在植被调查中，详细记录乔木、灌木、草本植物的种类、数量、生长状况，重点标记蒙古栎、山杏等野生动物食源植物。

在动物调查中，在林间布设点位进行全天候记录，同时通过粪便分析、声音识别等手段，精准掌握华北豹、原麝等珍稀动物的活动规律与栖息地需求。

在社区调研中，项目团队走访各试点周边52个村庄，发放3000余份问卷，深入了解村民生产生活需求与对野生动物的态度，为社区参与方案提供依据。

团队设计了“三对照”实验方案：在每片试验林划分“传统经营区”“生物多样性经营区”“无经营对照区”，通过长期数据对比，验证生物多样性保护与森林经营的协同效果。

“我们要让数据说话，用科学证据验证‘森林经营和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协同效应’。”项目技术团队成员表示。基于系统性‘体检’结果，2023年，项目团队分别为5个试点林场制定森林经营实施方案及作业施工实施方案。围绕提升野生动物生境质量，项目在各试点林场因地制宜地探索并实施了8类生物多样性友好型森林经营措施，包括：合理采伐以优化林分结构、补植食源植物、人工促进食源植物天然更新、食源灌木平茬复壮、生境树保护、野生动物饮水地与庇护所建设，以及兽道等生境连通设施的营建等。以塞罕坝机械林场为例，针对华北落叶松纯林密度过大、食源树种不足等问题，林场通过科学采伐创造林窗，并同步补植食源树种，为野生动物提供更加多样、稳定的栖息与取食条件。”

破解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实操难题”

与传统森林经营仅关注林木生长不同，项目的核心突破在于构建“全要素、全周期”的生物多样性友好型经营体系，将物种需求、生境优化、生态过程保障贯穿经营全过程，实现从“单一目标经营”向“生态系统经营”的转变。

近3年项目推进中，形成“体检—处方—复查”的闭环管理，让每一项措施都精准落地。

围绕野生动物“食源地、栖息地、庇护地”建设，一系列实操措施逐步推进：针对过密林分，采取适度间伐等传统经营手段，调节林木生长空间，增加光照促进林下植被生长；补植环节优先选择乡土食源树种，通过撒播等方式增加灌木与草类覆盖，提升食源供给；人工促进天然更新时，重点保护食源树种幼苗，通过科学手段刺激乡土树种萌发，控制植物高度，方便野生动物采食。

在生境优化细节上，项目细化了传统经营的技术标准：严格保护鸟巢树、洞穴木等关键生态要素，保留枯立木与乡土树种，维护层间植物多样性；对小微湿地进行近自然维护，在干旱区域新建人工湿地，保障稳定水源；营建本杰士堆、清理迁徙障碍，保护自然兽道；林缘地带种植花灌木形成“天然围栏”，减少人类活动干扰。

华北豹 ©山西省中条山国有林管理局中村林场

狍子 ©河北省木兰围场国有林场

“根据主导功能不同，我们采取目标树经营策略——选择高大的目的树种个体，移除影响其生长的干扰树，让目标树有足够生长空间，形成健康的上层林冠。”技术顾问智信介绍的技术细节，正是项目“精准经营”的体现。而这样的探索，在试点单位中村林场孙剑看来，成效已逐步显现：“通过森林经营改善动物栖息地，促进林下灌木生长，为动物提供更多食源。我们在林地放置水槽、盐块，拍到过豹子，褐马鸡、原麝、猕猴等物种也频繁出现。”更令人振奋的是，项目区内被发现的华北豹数量，已从最初的2只增长到至少4只。

“我们谈论的不是一片巴掌大的林子，而是几千公顷的景观；不是短期尝试，而是持续数年的系统调整——先优化林分的密度，再补植食源植物，接着改造水源，这样的机会，是每个生物多样性研究者都盼望的。”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王放站在山西试点林里，看着眼前的景象感慨道，“现在的场景，比三年前设想的还要好。虽然现在只能看到倒木，但20年后，这里会���长出丰富的阔叶食源植物，有更多小生境、更多水源，鸟和小动物都会越来越多。”

近自然水源 ©WWF

“实际上我们做了一个很好的尝试，就是把这种新的理念纳入到自然保护区之外的森林经营中。比如我们通过近自然方式在树木伐桩上开凿水槽，给野生动物提供天然水源。”森林可持续经营专家黄选瑞补充道，进一步肯定了项目在理念与实践结合上的突破。

为森林可持续经营提供新方案

随着项目的推进，华北太行山—燕山区域的生态环境正发生着“连锁式”改善。在超1100公顷不同类型森林中开展经营示范及对照，为4.5万公顷经营单位的森林提供生物多样性提升实施样板；5个试点林场中，超过69.9万公顷森林的管理者，其生物多样性保护意识与能力得到系统性提升。更重要的是，项目成功证明了“保护区外通过森林经营实现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可行性”，形成了区域性森林生物多样性提升实施指导体系，为完善全国森林经营相关政策与方案编制标准提供了依据。

“经过多年植树造林、生态保护，华北地区森林资源的基础已经奠定了，走到这个阶段正好需要森林经营，我觉得是恰逢其时。包括阔叶和食源性植物进来，没想到长得挺好。”森林可持续经营专家王占华的话，不仅是对试点地区的肯定，更指向项目的推广价值——从太行山—燕山的实践来看，项目探索的“以生物多样性保护为基础的森林经营模式”，实现了“高保护价值森林（HCVF）生物多样性提升”与“森林生态系统服务优化”的双重目标，更重新将“人的需求与野生动物需求”有机结合，为恢复健康稳定的森林生态系统提供了可复制的路径。

观测数据分析表明，项目实施3年来，生物多样性提升经营模式下，乔木、灌木和草本层多样性指数，较对照样地分别提升56.8%、30.3%和51.9%，较传统经营样地分别提升53.9%、29.8%和33.0%；生物多样性经营样地整体野生动物物种活跃度与丰富度明显提升，总体相对丰度指数显著高于对照样地和常规经营样地，增幅分别达到18.5%和38.6%。同时，14个重点关注物种中，超过七成的物种数量呈现明显增长，成为生物多样性经营措施的主要受益群体。

正如森林可持续经营专家崔武社所言，该项目“做了一个很好的尝试——把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新理念，融入自然保护区之外的森林经营中”。

在此项目的基础上，在今年10月29日第二届普洱亚太林业论坛上，WWF跟进发布了《关于推动通过森林经营提升非保护地森林生物多样性的倡议》，明确提出搭建跨界协作平台、推动区域与行业间的协同发展、推动方法创新与本土应用、完善政策与融资机制、强化技术支持与能力建设、增强公众参与和凝聚行业共识，并积极拓展区域交流与国际合作，呼吁各方携手推进森林可持续经营与生物多样性保护融合发展。倡议发布后，得到了北京、山西和河北三省林学会、各试点林草单位、行业专家与企业代表的积极响应。

未来，在国家林草局的指导下，WWF将进一步在技术、管理、政策需求、实施模式等层面，为全国森林可持续经营提供“真正惠及生物多样性”的实操示范，为全球森林景观恢复贡献“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